刘劭夫
1 却说中国的名山秀峰，各有姿容。或奇山秀石，鬼斧神工；或重峦叠嶂，雄伟壮丽；或险峻奇拔，直达天庭；或穿云吐雾，气势非凡；或秀甲天下，巍峨磅礴。遍布华夏大地的山峦，便有了各种美誉，所谓“华夏五岳”，“海上仙山”、“人间仙境”、“中华风骨”、“天下奇山”等等，不一而足，构成了举世罕见的瑰丽景色。悠久的历史沉淀，山川形胜也被赋予了人格化的意义成为了中国文化的一个载体，这是中国文化所独有的现象。
2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栖霞山自六朝以降，以其众多的佛教建筑群落及鼎盛的香火，成为了江南的佛教重镇。而栖霞山因其地理的优越，深厚的佛教文化被誉为“金陵第一明秀山”。据历史记载，秦始皇、李渊、康熙帝等十四位帝王游幸过栖霞山。栖霞山也曾是王导、谢安谈经论道之处，也是李白、陈后主，袁宏道，董其昌等文人墨客怡情养性所在。乾隆六下江南，竟有五次住在栖霞山，长达四十五天。风雅的“十全老人”留下了吟咏的诗作一百多首以及多处墨宝，山门前的牌匾“栖霞山”那三个大字，便是乾隆所题。在山深林幽处，还可以寻访出当年南巡驻跸的行宫遗址。
栖霞山与北京香山、苏州天平山、长沙岳麓山并称为中国四大赏枫胜地，吸引着天下游人和香客，络绎不绝前来膜拜和赏枫。此时正值深秋时节，因为疫情的缘故，故而游人竟有些寥落。入得山门，便来到了栖霞禅寺。举头瞻仰这座千年古刹，但见规模宏阔，佛像庄严。高大的银杏和松柏犹如华盖，俨然是古木参天的气象。吾等非佛家信众，不过是且行且看，不会去拈香膜拜，或驻足参悟佛家义理。走马观花，一路行去，看了鉴真纪念堂，舍利塔，藏经楼。沿着石级依山势而上，便是千佛岩。
我没有去过北京的香山、苏州的天平山以及长沙的岳麓山，没见过那儿的枫叶，因此不敢置评。但是我来自加拿大，可以把加拿大的枫叶与栖霞山的枫叶略作比较。加拿大的枫叶之盛，以安大略省为最。枫叶红的时候，凡有枫树，便是一树的火红，在秋日的照耀下，远观犹如一团团的火，看得人心里一阵悸动。如果你驱车行驶在阿冈昆国家公园，或者在401高速公路向蒙特利尔驰骋，路的两边，满眼的红枫扑面而来。极目望去，蓝天下便是红的海洋，没有边际。枫叶热烈地燃烧着，留下最后的绚丽。加拿大赏枫期很短促，最红最美的时候大约只有几天的功夫，气温骤降，叶子迅速泛黄，飘落下来。曾在赏枫的末期，去到密林深处，只见树上黄叶飘零，地下却铺上了厚厚的落叶，脚踏上去，柔软如地毯。蹑手蹑脚，生怕踏碎了这一片静谧。
栖霞山的枫叶却是另外一番意趣了。原木栈道蜿蜒于林间，一棵棵、一丛丛、一簇簇的枫树，疏疏朗朗，飘飘渺渺，远远近近，摇摇曳曳，似是跳动的火焰，又如悬挂的丝巾。“小枫一夜偷天酒，却倩孤松掩醉容”。栖霞山的枫树矮小犹如灌木，伸手可攀。树叶光滑细腻，色泽沉郁。徜徉在红叶谷，赏玩四周灿如烟霞的红枫，如梦如幻，此身不知何处！如果要拿栖霞山和加拿大的枫叶做一个比较，可以打一个比方。加拿大的枫叶就像一个探戈舞的女郎，明艳华丽，热情似火。而栖霞山的枫叶则是一个江南柔美羞涩的村姑。
走出了红叶谷，便登上了通往山顶的班车。临江纵目，可以说是此行主要目的。
3 这是我第一次游玩栖霞山。吸引我来的不仅仅是它的佛家殿堂，名闻遐迩的赏枫胜地，更是一位令我尊敬的历史文化名人。
桂枝香 金陵怀古
登临送目，正古国晚秋，天气初肃。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归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如矗。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早年读到了王安石的这首桂枝香金陵怀古，私心为他的兼济天下、忧愁国事的节操和志向而敬仰，我想大约这便是古仁人之心了，暗自发愿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物。后人把这首金陵怀古与苏东坡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以及辛稼轩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相提并论。他们都是宋朝人，都不约而同地面对长江吊古凭今，抒发忧国情怀，留下不朽篇章。苏东坡的赤壁怀古雄浑苍凉、大气磅礴、笔力遒劲、境界宏阔，将写景、咏史、抒情融为一体，给人以撼魂荡魄的艺术力量，可谓是怀古词的绝唱。辛稼轩的京口北固亭怀古豪壮悲凉、义重情深，透射出浓烈深沉的爱国情感。词中用典贴切自然，显示作者才气纵横、卓尔不凡。而作为政治家的王安石，他的金陵怀古展现出了他的立意新颖，高瞻远瞩，表达了变法失败之后深沉的抑郁以及对历史的叹息。这三首词无疑是怀古宋词的扛鼎之作。
后世论者多把王安石的这首金陵怀古的写作时间论定是第二次罢相（1076年）之后，再次出知江宁府这个时段。这样说自然不无道理。但是我更愿意把写作时间认定得更宽一些，也就是他隐居在江宁直到1086年去世之前。作为主导自商鞅变法以来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熙宁变法的王安石，倾一生之心血，企图通过变法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改变大宋帝国积贫积弱的局面。变法触动了守旧政治势力的利益以及用人不当、推行变法的失误，变法最终失败了。王安石最终离开了帝国的政治决策层。
被自己视为毕生事业的变法失败了，帝国的朝野包括太后都反对他，攻讦他是“奸佞小人”。心爱的儿子死了，他离开了京城。他可能是历史上唯一不坐轿子、不纳妾、死后无任何遗产的宰相。殚精竭虑、恪尽职守换来了众叛亲离。人亡政息，守旧派执掌朝政，新法被废，朝野共诛，辞官在家的王安石默然无语。他在孤独和忧愤中走完了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当时，人们时常可以看到，在通往山顶的崎岖石道上，有一个鬓发花白，衣衫褴褛，状如乞丐的老人，踽踽而行，艰难的攀登，或者坐在路边石头上歇息。这个老人登上山顶，北眺大江，眼噙热泪，喃喃自语。
有宋一代，是中华文化的巅峰时期。王安石这位历史文化巨人，即使在群星灿烂的大宋帝国，他的学识才干，修养操行，可以位列一时之选。可是这位王介甫，却是一位不修边幅、特立独行的老夫子。据说他一月才洗脸一次，一年才洗一次澡。以至于蓬头垢面，满身恶臭。身为大宋朝的宰相，全无峨冠博带的汉家威仪，倒像一个乞丐。一次神宗召见奏对，那王安石侃侃而谈，杂乱肮脏的胡须里爬出虱子，神宗又惊又好笑。过后他问王禹玉，圣上为何发笑？答曰：阁下领子爬到胡须的虱子惊了圣上。王安石这才叫人捉去虱子。每每读到这些历史轶闻，心里不免感慨：古人也可以这样做官的，君臣也可以如此相处的！联想到当今的官威，真正令人羡慕大宋子民活得自在啊！可能王安石仅仅是一个特例，但是大宋时代社会治理的宽松，社会教化之文明，社会风气之风雅，可是记载于史的。这是中华民族令人怀念的时光。
4 凤翔峰到了。现在，我站在了巨人曾经站立的地方。深秋时节，山风呼啸。倚靠在望江亭的栏杆，北望江淮大地，无限江山，莽莽苍苍。脚下的长江，静静流过，舟船竞发。此时正当午后，波光粼粼。左手处，南京大桥跨江而过，紫金山并排相对，郁郁葱葱。金陵城楼阙，巍峨高耸。东北右首处，润扬大桥隐隐约约。千年以降，江山依旧云碧空，昨日主人今日客！
此时此刻，站在同一个地方，也是古国晚秋，也是失意人生，我努力的去体会王安石的心情，理解他的悲愤苍凉。王安石隐居在家，并未忘记国事，从朝中传来的种种消息，不仅废止了他的变法，朝廷所倚重之人皆是奸臣，朋党对立，政治愈加败坏，国家日益危殆。王安石多年在地方任官，深知社会积弊造成了国家积贫积弱，西北辽夏对中原虎视眈眈。而整个社会弥漫苟且偷安，耽于享乐的氛围，“繁华竞逐”，如此下去，陈叔宝张丽华的悲恨将会重演，故而发出“千古凭高对此，谩嗟荣辱”的慨叹！
王安石的这首金陵怀古，按今人的说法，就是一篇“妄议中央”的“煽颠”之作。王安石以贬谪之身，尚能指摘朝政，议论天下，可见大宋帝国言论之宽松！其实，有史以来，中国文人的传统就是感慨生民之疾苦，评说朝政之得失，以史为鉴，放言论事，讽喻庙堂，针砭时弊，少以言论入罪的。否则，《离骚》，《阿房宫赋》，《三吏三别》，《过秦论》等等，又何以成为不朽经典！一代代的中华文人，去国怀乡，忧谗畏讥，仍不改其关怀天下苍生、国家社稷的心志。当然，历史走到了明清，文人们才折了脊梁，战战兢兢，全无风骨节操，以颂圣为职事。无怪乎说，崖山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
王安石去世四十年后，1127年靖康之难，徽、钦二帝被掳，北宋灭亡。中华文化再次衣冠南渡，被挤压到了长江以南，形成了长达百余年的偏安之势。代表着农耕文明的汉文化在强悍的游牧民族面前，孱弱的退出了发源地的黄河流域。自此开始，不管是面对金朝的完颜氏还是蒙古的铁木真，汉家政权节节败退，最后消灭在了崖山。千年遗恨，至今叫人扼腕！说起来，一切皆源自于王安石变法的失败。所以，再读金陵怀古，不禁感慨此身是为汉家苗裔邪？
5 还是在我纵目远眺，俯仰古今的这个栖霞之巅 ，曾经还迎来过一位历史大神，他就是人称千古一帝的秦始皇。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秦始皇第五次出巡，返回时曾登上栖霞山（当时叫做摄山）。2006年，南京市政府，在秦始皇登临遗址勒石纪念，碑文如下。
“横绝东南 扫空万古 秦始皇登临此山”
公元前210年，（始皇37年）秦皇帝嬴政第五次出巡，十月癸丑，出咸阳，十一月先至云梦泽，次洞庭君山，望祭九嶷山大舜，复浮江东下，过丹阳，趋钱塘，渡浙水，上会稽，祭大禹，望祭南海，北归过吴，西上金陵，驻跸摄山西北麓，江乘浦，因就此建江乘县。
始皇此次登临摄山纵目，并埋双璧以祭告天地，更敕李斯篆文立石，以明示天下等举动，皆表明此次登临非一般仅为巡视大江与觅渡；贵为一次体现始皇为混一宇内，巡狩藩疆，横绝六合，雄视千古之意。
因天地之悠悠，亦旷世之盛事，应塑像立石以志。
当日，秦始皇遥望金陵城、紫金山，但见虎踞龙盘。有方士进言，说紫金山有王气升起，五百年后有天子降生。始皇帝命人凿通紫金山，引淮河之水贯穿金陵城，进入长江，以泄王气，此为秦淮河。此时的始皇帝可谓是龙行虎步，俯瞰天下，威加海内，雄视千古，当以为大秦帝国是千秋万代生生不灭，与日月同寿。
殊不料这位残暴的君主注定了这次的出巡再也回不到他的咸阳了。回程途中，浩浩荡荡的秦始皇车队来到了河北邢台，秦始皇病倒了，最后死在了广宗的沙丘。宦官赵高在这里导演了一场政变，秘不发丧，以致尸体发臭，矫诏赐死公子扶苏、大将蒙恬。不可一世的暴君被一个阉竖玩弄。一年后陈胜起义诛暴秦，庞大的帝国顷刻间灰飞烟灭。古往今来，凡是依靠暴力建立起来的政权，与民为敌，貌似强大，无一不是脆弱的，没有一个暴君可以逃避这个宿命。秦若深谙民本理，如何落得骤然亡。正如贾谊所言：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日出紫金，日落栖霞，盖天意也！
202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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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劭夫文章《正古国晚秋》偶得
劭夫乐山水，
翩翩有古风；
清纯韩柳意，
笔底夕阳红。
- 孔子曰，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 韩柳，指唐宋八大家中的韩愈和柳宗元。他们的短篇说明文和游记，举世闻名。
- 夕阳，指我们已经年逾古稀，可是劭夫仍然笔耕不辍。
彭小明
2022年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