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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反核主要是价值取向

费良勇

2025 年10 月25 日中午, 德国巴伐利亚州贡德雷明根核电站(Kernkraftwerk Gundremmingen)两座160米高的冷却塔被受控爆破拆除。爆破使用了约 600 公斤炸药 和 1,800 个钻孔,共破碎约 56,000 吨混凝土结构。该操作是德国核电退役战略的一部分。该核电站的最后一个反应堆于 2021 年 12 月 31 日就已经停止运作。这是德国彻底弃核的象征。

选择党主席魏德尔(Alice Weidel)女士抨击说,这是对能源基础设施的肆意破坏。她的话既引发争议,也引起共鸣。但共鸣和反对来自德国社会中截然不同的群体,立场看法差异很大。

魏德尔把“核电退役”重新命名为“故意破坏”,暗示政府在主动损害国家利益,形成情绪动员,而不是技术讨论。她的话本身不是讨论工程与安全问题,而是对政府的能源路线进行价值判断和政治指责。不过,其言论确实抓住了“高电价 + 工业焦虑 + 能源安全”这三个德国现实痛点。

谁会产生共鸣?首先是制造业企业主和工程师,感到电价太高,直接影响产品竞争力。德国工业电价为欧洲最高之一,大约 0.18 USD/kWh。而美国约 0.08 USD/kWh,中国约0.088 USD/kWh。其次是巴伐利亚、萨克森等南德传统工业区民众,担忧能源安全,俄乌战争引起天然气供应危机后,不信任风光电能稳定供电。第三是对绿党能源政策不信任者,认为绿党理想化,脱离实际,弃核太快,转型太急。

谁反对?首先是绿党及其支持者,认为退核是民主共识、法律决议,必须执行,因为核风险和核废料的长期性,应当优先考虑可再生能源。其次是环保组织,认为核废料无最终解决方案,强调跨世纪的代际责任。还有一些自由派知识群体,担心“选择党利用恐惧情绪分化社会”,指责魏德尔的表述是政治煽动。他们的核心立场是:核电不是技术问题,是风险伦理问题。

德国前总理默克尔女士是量子化学博士,有完整的物理学和科研背景。她原本是支持核电的,认为核电可以为德国提供稳定的低碳基荷电力。在她执政的早期(2009 年左右)甚至延长了核电站的运行寿命( 8~14 年)。但 2011 年3月福岛核事故改变了她的决策。

众所周知,福岛事故不是技术故障本身,而是地震加海啸,再加上失去冷却功能的复合灾难。对于德国社会来说,关键不在事故细节,而是“即使技术很成熟,只要有万分之一的极端情况,后果仍不可承受。”这触发了德国社会内部长期存在的反核文化记忆。德国几十年反核运动的社会基础很强,早在 1970–1980 年代就有环保运动、反核示威、宗教和平主义潮流,而且与民主进程绑定。1980年,反核运动直接促成了德国绿党(Die Grünen)的诞生。德国的反核不是临时情绪,而是深层文化结构。在许多德国民众心中,反核抗争 = 反威权、反国家机器、反军事、反污染 、捍卫民主与环境。其原因来自德国历史:(1)纳粹时代国家极权制造灾难,导致德国社会形成对强力国家技术体系的极不信任;(2)冷战铁幕边界和核威慑环境,导致核武器与核能在集体记忆中是“毁灭力量”。

这个社会背景同日本和法国差异很大。法国民众普遍相信国家工程体系,甚至认为核电是国家荣耀与独立象征(戴高乐传统);日本有服从文化根基并信任技术官僚体系,虽遭受过原子弹攻击和福岛核灾难,但认为核电是能源生存必需品,所以态度矛盾,既恐惧又依赖。

默克尔是典型的现实主义政治家。她不是“害怕核能”,而是看准了民意,判断德国社会无法接受继续运行核电站的政治风险。为了避免国家陷入长期政治对立与社会撕裂,她宣布:加速关闭核电站。2023 年 4 月,德国彻底结束民用核电。

我从自己的核专业角度是不赞同德国的弃核政策的。但我也看到德国强大的反核势力,所以对默克尔的决策表示理解。

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在能源体系尚未完全转型成功之前,过早废除核电对德国经济的发展没有好处。风光电波动性高,需要大规模储能和调峰,而且成本偏高。没有强大的基荷电力,电网是不稳定的。

德国彻底退出核电之后,从法国、比利时、荷兰和捷克等邻国大量进口电力,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核电。这可不是政治口水,而是实实在在的电网与能源流向数据。当风不吹、天不亮,德国就需要从邻国调电。这在我看来,相当滑稽可笑。如果邻国的核电站发生重大事故,德国也可能遭受重大影响呀。德国的核废料储放在边境地区,邻国的核废料可能也放在边境地带呀!德国的不同阵营对此看法多极化。绿党及支持者认为,“核电是不可承受风险,进口是过渡,不是依赖。”工业界与选民中务实派认为,“自己拆核电,却花更多钱买别人核电,这不理性。”选择党(AfD)等反对党认为,这是执政党“能源政策失败”的证据。

1982年在清华大学毕业时,我在班教室黑板上写过一首打油诗:“头装原子弹,心系中子线。立足反应堆,放眼核电站。”对核专业充满信心。接着,我参与了中国核工业部同美国的合作项目——核电安全分析程序Relep5的开发应用。随后,我参加过核电站安全壳的设计工作,现役核潜艇的安全分析和新型核潜艇的研究设计等。1987年我到慕尼黑理工大学学习,后来在德国反应堆安全协会工作。我在德国从事了一系列关于核反应堆安全的实验分析、程序发展和验证等工作。古稀之年,看到德国彻底放弃核能,感慨万千!

38年前,我刚到德国不久,就见证了德国强大的反核势力。我读过他们的许多反核宣传资料。对我这样的核专业人员来说,他们的宣传小儿科居多。他们中一些人把核电站等同于原子弹,让人哭笑不得。他们到核电站抗议,阻止运送核废料的列车通行等等。他们甚至包围了慕尼黑加兴研究中心 (Garching Forschungszentrum)的核研究反应堆进行抗议。我同他们有过一些面对面的辩论。我说,反应堆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全,堆芯烧毁放射性泄漏的危害很大,但发生重大事故的概率非常微小。核废料处理的最大困难只是高放废料(乏燃料)的储存,但不到全部核废料的1%。深地质处置可以把风险降到很低。核电稳定可靠、价格低廉,在正常运行时对环境的影响很小。煤电、油电、气电对环境的影响大得多,会产生温室效应,破坏地球生态。我们不能因为有车祸、空难、沉船,就抛弃汽车、火车、飞机和轮船等交通工具。而且,迄今为止的矿难,超过核灾难千百倍。当然,他们说服不了我,我也说服不了他们。

能源伦理与现实需求之间的巨大差距引起激烈争议。说到底,这不是电力问题,是价值观和国家路线冲突。不管怎样,因电价高涨,企业成本增加,利润降低,竞争力减弱,部分德国制造业出现外迁趋势,去美国、东欧甚至中国,这对德国是极为不利的。

我认为,宇宙的初始能源是核能,人类的终极能源也是核能。随着高温气冷堆(具备不熔芯的固有安全机制,热效率高、可用于制氢和工业用热、并可模块化和小型化),快中子增殖堆(将铀资源的利用率从不到1% 提高到 50–70%),钍基反应堆(钍的储量是铀的3-4倍、废料半衰期更短)、聚变反应堆(燃料取之不尽,不熔芯、废料少且半衰期短)等第4代、第5代和第6代核反应堆的研究发展商用,德国也会重启核能。

2025年11月1日 写于 纽伦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