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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劭夫,劉爺從此沒文章

木然

 

昨日傍晚從美國回多倫多,汽車過「千島橋」(Thousand islands Bridge)進入加拿大境,途中休息時聽到畫家石人先生電話留言稱「劉爺走了⋯⋯」倍感震驚,緊接而來的就是內心一陣陣的抽痛。

 

我與劭夫相識近20年,現在已忘記是由誰人介紹的。早年我籌辦《多倫多都市報》時,曾邀他不定期為報紙寫些時評文章。那時有些「好心人」提醒我「劉劭夫背景比較複雜,你們用他的文章有沒有慎重考慮?」當時我的回答是:「我只看道理,不看背景」。

 

後來劭夫和很多人說:「我樂於為木然寫文章,也樂於與木然做朋友,是因為我們彼此尊重。他從來沒有規定我文章應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政論也行,風花雪月也行,自由創作。我很珍惜這樣的氣氛,也很珍惜這份情誼。」

 

這其實是我的幸運。作為一名報人,一直有一批能寫、能侃,有思想、有底藴的寫手對你不離不棄,尤其在北美這種稿酬低的環境裡,他們的付出是無私的、充滿情懷的。我由衷感恩、視作一生的朋友。

 

劭夫自幼在上海長大、就學、就業。據說他母親是廣東人,所以他除了可以說流利的國語、滬語外,還能講一口地道的粵語。

 

2005年我在「多倫多第一台」(am1540)主持一檔國粵雙聲道時政節目時,常常邀劭夫用國語和粵語點評新聞,這是他的初「觸電」。之後我應「新時代電視」之邀主持兩檔國粵語時政節目,劭夫理所當然地也隨我在「傳媒對焦」(粵語)和「家國縱橫」(國語)中穿梭。這兩檔節目我前後做了十多年,直到2019年疫情前我辭去為止,劭夫一直是節目的嘉賓常客。他最大的優點是無論多麽突然而來的新聞事件,一個電話請他救場,他都能有理有據地娓娓道來、侃侃而談。加上那年頭能操雙語評論時政的人很少,他在各檔節目裡都備受歡迎。

 

再後來,我進入「星島」傳媒集團工作。在創辦「加拿大都市報」時,正式聘請劭夫為常駐專欄作家,之後一寫就是13年。與此同時,我還邀他在我的黃昏時政電台節目「都市熱線」出任嘉賓主持。我相信多倫多的許多讀者、聽眾都曾讀過劭夫在「都市報」上的專欄,以及在大氣電波裡聽到時評人「劉軒」的新聞評述。如今此情此景皆成追憶。

 

那真是些充實而開心的日子。

 

由於劭夫家人長住上海,他每年選擇在加拿大和中國各住半年,因此他一直沒有買車。每次到電視台做節目,他需要一早乘地鐵北上,然後我駕車在地鐵終點站接上他,一路閒談到電視台;節目錄完後,我再駕車送他回家。我們在路上的話題與時政完全無關,都是關於孩子、就業、生活、未來⋯⋯現實生活中比較沉穩寡言的劭夫,總在我東一句西一句的敲打下敞開心扉,談他親歷困難時期、「文革」以及開放改革、移民加國等不同階段生活的快樂和痛苦,以及他對人生意義的理解和期待。劭夫在講述自己的心路歷程時往往是一些碎片故事,但一字一句無不沁出一個寫作者在離開故土後的愛與憂愁。作為一名寫作者,特別是有思想的寫作者,移民是他迫不得已的選擇,但他內心對祖國有著深厚的愛,這也是他每年必回去居住一段時間、患病也選擇在祖國醫院醫治的原因。出於對他的了解,我深信他一生是不快樂的,尤其移民後,但卻是充實的、自信的、充滿期待的。

 

今早醒來時我又想:青少年时代的劭夫在一个个完全颠倒的世界里成长,所以至今我們無法定義劭夫這一生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劭夫的敬業、認真、深刻,實踐了他一生的志向:做一名獨立、自由的思想者。

 

劭夫不但文章寫得好,做菜也一流。記得「多倫多都市報」關閉後,由於前景不明朗,我自己也處在隨波逐流中,與劭夫的關係自然也就疏遠了,期間甚至有過2、3年的時間失聯。直到有天朋友約我們幾位傳媒人去她家品魚,說她家有位房客做魚一流,席間我們喝酒唱歌好開心,飯後我心血來潮請主人邀在一樓做菜的房客師傅上來一見,結果我才知道大廚是劭夫。記得那天我們重逢時彼此緊握著對方的雙手,眼眸傳遞著很多的困惑、關懷和問候。遺憾的是至今我都不清楚劭夫失聯那幾年為何變得有些消沉,好在再度的相逢足夠點燃我們的快樂和開心。

 

劭夫出生於1950年,是著名的「老三屆」。豐富的人生經歷對他一生的學習、思想幫助甚大。他經常會藉一則新聞引導我們作不同剖面的思考和探索。但在我們這圈朋友裡,他的平易近人往往令我們忘卻他是我們的大哥。

 

劭夫一向很注意身體保養,不抽煙不喝酒,潛心食療養身。疫情前他在上海因為心臟出狀況曾入院安放支架和治療。那次出院後他對我說:「我差點就走了,以為以後再不用給你寫文章了。好在大步邁過。上海的醫療水平很不錯。」

 

殊不知,躲過那次大劫的劭夫,卻躲不掉今年這場小難。大上海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手術跨不過去竟然就是跨不過去,這大概就是命數所定吧?

 

其實我一直擔憂著這一天的到來。一如大家所知道的原因,劭夫這兩年基本上是封筆了,朋友圈也看不到他轉發文章。因為有過之前失聯的經歷,他這種長期的靜默令我感覺他似越走越遠。所以很多時候我都會艾特他一下,每次他總是回應那句:「我在呢。我們是心照不宣的朋友,雖然不說話,但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

 

去年3月我約石人兄、老牛和劭夫到台灣小食店「度小月」一聚,這是疫情後的第一次聚會。因為發起人是我,自然理應由我負責埋單。豈知飯吃到一半,劭夫和石人兄兩人悄悄把單埋了,事後我給劭夫留言,說下次一定由我再請大家一餐。劭夫說年中他回上海住一段時間再回來,我們相約他回來再聚一次,沒想到這次相聚竟成永別⋯⋯悲哉!

 

這是每個人一生都會親歷的窒息和心痛。朋友一起走著走著,忽然間丟了這個,走失了那個⋯⋯這種苦悲刺入內心真能滴出血來。至今這十多個小時唯一能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最近幾年深感文章難寫的劭夫,從此真的再也不用被我們催交稿、可以休息了。

 

走吧,走吧,劭夫。告別這苦難的世界,天堂裡你可以暢所欲言,可以書寫思想。

 

Mar 7,2023